那时半人高的他,此时已是鬓带微白。他不知道这些年固执的奔波究竟把他带往了多远的边处,但再一次踏上这条已经陌生的路时,迫切的步履却生出一阵阵雀跃的风。他真想看看那座种满白梅的山头。
他朝晨光的方向走去,像是走回母亲肚中的温盘。那些散落在外的岁月,一年不缺地回到故乡。
四十多年前的新塘边,是早春时节开满白梅的桃花源。那时枝梢的暮雪还未完全消融,和满山的白梅混杂一起,他还傻傻分不清楚。
等到白梅开得最稳的时候,父亲便带着他和兄弟们到那些白梅树下,说是布置些任务,其实也就是把树隙间的几星残雪摇落,好让朵朵白梅花净立风中,开得早些、饱满些。这广阔的风会把花中沉淀了满冬的严寒撬开,拂唤出枝头生向新春的闹意。过不了几天,等白梅开熟了,就可以拾摘些花瓣包回家去,白梅馒头就好尽早出笼,给他解一解藏了一整个冬日的馋。
锅中的水初沸,把刚从枝头掉落的白梅放入水中微煮,花瓣上沾的今晨的露水溶进了满锅的清香。这清香总影现着新塘边旧年里的碎事,闻着有几分厚意。他总是忍不住停下添柴的手,和弟妹们趴在宽阔的灶边,看母亲的身影前前后后,时时捣弄一下尚沉睡在锅中的白梅,那些动作与场景,年年看却年年迷人。
煮不上几个时辰,母亲就命令熄了火,说是煮久了,这香味就会老。他那么小,哪里懂得这微小的差别,只要想到傍晚能啃上白梅馒头,他便觉得幸福。
等白梅汤静一静,便可着手和面。要让这面团起劲可是个力气活。父亲摞一摞袖子,吆喝两声,便招呼母亲把白梅汤一勺一勺浇在面粉堆里。待面粉已凝作细碎的短条状时,便可稍稍发力了。父亲苍老巨大的手从灶台上滑过,把面团从背后翻起,几经搓压,已有雏形。
长辈们在厨房里忙活,他和村里的孩子嬉闹累了,就开始争吵白梅馒头的事。“我家的最好吃!”“胡说!我家的白梅馒头可是最有名的!”他总和小伙伴争得面红耳赤,谁也不让步。一直到黄昏渐临,各家开始吆喝晚饭,大家才撇撇嘴嬉笑散去。过不久,自家厨房里一声浑厚的“出锅”,孩子们都惊跳叫喊起来。兄弟姐妹争前抢后,愣是将环抱蒸笼的母亲堵在灶口。拥着拥着到了小木桌前,未待蒸笼放稳,小手一只只哄上,登时就见了空。他捧着馒头的手不住颤抖,咧着嘴叫好烫好烫,却还是忍不住大咬了一口。热气中含着的花香在唇齿间流溢,家家户户的炊烟连成一片,和几里外山中的白梅隔相呼应,远远近近地传递着这整个村庄的幸福。
白梅馒头静悄悄又热闹闹,陪伴了他十六个严冬。父亲最后一次带他上山采梅,他记得格外清楚。父亲一路闷声,摇了几下雪,终于叹口气,声音像是从花蕊的里端恍恍惚惚传来:“这白梅是祖先留给咱的,在这儿站了几千年,年年开花,没折过。你且记着,不会折的。”
那一年的馒头依旧如往年一般香软可口,有着新塘边特有的梅花香。多年后的今日,他想起那一年的特殊意味,却如何也不能明白,告别为何会带着万般美好的面色,而不是心如刀绞的疼痛。
第二日,鸡还未啼,他便被父亲推上了邻居家的破三轮车,说是要进城。进城?他从未进过城。慌乱中他拉住父亲的衣袖:“爹你去哪?”“我去看看白梅折没折,你先走。”“你说不会折的。”“是,但我要守着,祖上的规矩。”车轮碾着泥石,缓缓转着,压出一道淡淡的辙痕。他望一眼山上的白梅,仍是白得圣洁,而父亲,却只留给他一道匆忙的背影。
进城后的生活并未如他曩时梦里所见那般平顺有趣。母亲带着他们在城里四处逃难。偌大的城市远不及乡村的宁静,每天都有人们的尖叫和争吵。穿着米黄色大衣的外国人总是端着把黑色的重玩意儿,在街上站成两排。路过的行人未曾有敢昂首阔步的,全部以躬身卑屈的姿态,一点一点充塞着整个城市的压抑。他和母亲什么都做,到码头做工,到人多的地方捡些有用的东西。他过上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,经历着社会的冷酷打磨。这打磨一日日捶击他弱小的企盼。可这企盼总若零落的浮萍,虽会被流水裹挟,却执拗地拒绝成为河床的死泥。他一直在等父亲,等父亲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,等父亲来接他回去,采梅、做馒头。
可是白梅馒头最终被时间审判成为了永远的回忆。
母亲从一个逃出的老乡口中得知,敌人扫荡了新塘边,父亲带着几个硬骨头的村民反抗,多半被打死了。
他心跳一停。
死亡的家书如此轻,好像随手一捻,就碎掉了。
透过这逼仄的大街,他好像看见村民们四处逃窜的场景,大家躲进山上的白梅林,罪恶的的亮尖刀就这样插进去,拔出来却是殷红一片。
他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,突然担忧起那树树白梅。这白梅,当真不会折么?
他就这样在外漂泊,为自己、为这个家的生计。回乡的念头缓缓退却。他掂量着心中的歉疚与恐惧,在无边的黑渊中踧踖不安。
熬了几年,终于听见某日全城的欢呼,说是敌人被打回家了。那一个个过去阴郁的面孔,霎时抹上了重生的狂喜。他猛地想起父亲,想起生命最初日子里的白梅馒头。站在风中飘飘的红旗下,他泪水浩涌。
四十多年的风雨无比沉重却又一拂即逝。他终于放下一切,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。他抑制不住地扑倒在白梅树下,熟落的花瓣混揉着父亲与村民的骨血,盖在他身上时像是盖上了一副温暖的被席。村民来来往往,见着这个眼含星光的中年人时虽然陌生,却还是满心热情地招呼他。记忆里模糊的影子跑了出来,和这些似曾相识的脸缓缓重叠。
“爹爹,我们去哪儿?”“去采白梅花,今天可以做白梅馒头吃!”“好啊好啊!”父亲看着儿子费力摇树的样子,笑得合不拢嘴。
父亲说的没错,我们的生命,牢牢地扎根于这些白梅所扎根的地方。这是一个生存了太久的民族,在历史中屹立不倒,岂是这么容易在风雨中幻灭的?那些生命必经的挣扎与隐痛,终会见证我们的盛开。只要我们不死,白梅就不会折。
“孩子,你长大以后要好好守着这些白梅树,知道吗?”“为什么呀?爹爹不是说白梅不会折的嘛。”“嗯,不会折,但这是祖上的规矩。”
飘渺里传来一曲落梅,朝着四方的浪子,吟哼着灵魂的慰歌。
冬雪又下。远山白茫茫一片,像是回忆中的景色。他知道,那是二月岭上白梅开。